纽约最大农贸市场濒临崩溃
最近,在纽约的一个夜晚,佩德罗·萨维德拉(Pedro Saavedra)正在采购西红柿。他打开iPhone的手电筒,登上了一辆黑漆漆的、有温控的拖车后部,里面堆着数百箱货。他穿过板条箱之间的狭小缝隙,举起手机,开箱验货。他是来捡便宜的。每箱25磅(约11公斤)重的西红柿从35美元降到了24美元。他现在知道原因了。即使在昏暗的手机光源下,他也能看出这些西红柿颜色泛黄,尚未熟透。但问题不大。“不可能尽善尽美,”他耸了耸肩说。他走下拖车,进入一个堆满水果和蔬菜的仓库。对面的销售员正在摊位前等待下单。萨维德拉买了80箱。
他的老板不会在次日卖掉这些西红柿,而会列入当周的销售清单,他需要大量西红柿,包括未熟透的。这些西红柿又大又硬,几天后销售也无妨。以这种价格买到了稍欠完美的西红柿,萨维德拉便可将24美元作为与附近出售熟透西红柿的供应商讨价还价的底价。10分钟内,他就把另一个卖家的价格压到了24美元。凌晨1点,大约1500箱西红柿、花菜、葡萄、辣椒和其他农产品已经装进了其商店的18轮货车里。货车缓缓驶离,经过90分钟车程,返回了他位于南布鲁克林的雇主、全天候运营的蔬菜水果商店“Three Guys From Brooklyn”(3个布鲁克林人)。此时萨维德拉便可回去睡觉。他每周有5个晚上是这样度过的。
Three Guys From Brooklyn店外摆着多个摊位,利用靓丽芳香的新鲜食材吸引路人进店。为招揽回头客,老板菲尔·彭塔(Phil Penta)需要稳定地供应各种物美价廉的水果和蔬菜。因此和800万纽约市居民中的许多人一样,他依赖于亨茨角农贸市场(Hunts Point Produce Market),这是一个集铁路货场、货车站台和交易场所于一体的市场,默默供应着全市约60%的生鲜食品:每年价值20亿美元的水果和蔬菜。这个市场组织成了合作社,为供应商和买家提供了切入点,否则他们将很难与Sysco、沃尔玛(Walmart)和全食超市(Whole Foods)等全国性连锁店和分销商竞争。它还能防止许多被大型连锁店忽视的社区沦为食品荒漠。从加州草莓到印度石榴籽,“亨茨角是纽约食品供应的火车头”,彭塔说。
这座农贸市场是全球最大的同类市场,占地约46公顷,位于南布朗克斯边缘的狭长半岛上,洋基体育场东边。沃尔玛这样的公司会直接从大型农场采购水果和蔬菜,并使用自己的货车拉着它们往返于自己的仓库。亨茨角的27家专业批发商从全球农民那里采购产品,运送至这个中央合作社集散中心,然后相互竞争,将产品转售给纽约市的成千上万家小型连锁店、民族食杂店、便利店、餐馆、餐饮服务商和水果摊。价格每天甚至每小时都在波动,这为萨维德拉这样擅长杀价的买手提供了空间。这个系统为农民和零售商提升了效率,鼓励了竞争,发挥了价格控制作用,并促进了食品供应多元化。
这是全球多数地区食杂分销的主导模式。但在美国这个垂直整合的国度,这种模式反而越来越少见。在某种意义上,亨茨角因此更显震撼。但从最基本的层面讲,除非你置身其间,否则很难体会它的规模。(部分原因是市场管理者不允许在最震撼的地点拍照。)它的场面宏大,数百辆拖车并排停在四个400米长的平台边上。这些平台除了作为各个供应商的仓储空间外,还充当装卸区。与纽约许多地产一样,平台被分割成单元,再根据每个批发商的需求进一步划分:土豆和洋葱在一间,苹果和梨在另一间。市场无时不熙熙攘攘,但夜晚10点到凌晨3点间最为繁忙,订单一个接一个,叉车和机动手推车来回穿梭,从货车上卸下货品或从仓库一角取回成托的食材。
这座市场有种往昔岁月的氛围,但它又韧性十足。即使在疫情高峰期,它也没停业过一天。当时市场每天为政府官员更新信息,提供关于食品系统压力点的关键情报。2020年夏天,纽约州北部农民利用这个市场,可在一天内将甜玉米从田间地头送至彭塔这样的商店货架。仰仗于少数大型连锁店进行批量配送的城市也看在眼里,有些告别了农贸市场几十年的城市也开始尝试重起炉灶。
亨茨角虽然在纽约的食品系统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但也不乏严重问题。自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总统时期以来,这里的设施几乎没有变化,而几十年来货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使用起来越来越不方便。其物理空间和电网已达到最大负荷,卖家常常需要让600-800辆冷藏货车的柴油发动机不停运转,此外每天还有2000辆货车进出市场,所有货车都向空气中排放黑烟。合作社的首席执行官菲利普·格兰特(Phillip Grant)表示,由于成员公司利润微薄,这些问题只能通过政府干预来解决。要不是货车提供了额外空间,“我们会无法满足供应需求,”格兰特说,“设施更新后,我们将能提高运营效率,减少碳足迹。”
如今,这座农贸市场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据合作社估算,推进必要的更新和维修需要6.5亿美元,几乎是政府拨款的两倍,而且它已经落后于最新食品安全法规的合规进度。现在开始让卖家支付差额可能会迫使合作社成员退出市场,甚至就此停业。“如果我们筹集不到恰当的资金组合,这个市场可能会分崩离析,”格兰特说,“我们希望留住我们的商家。”
彭塔这样的小型商店已经几乎无路可退。行业大公司只有3%的净利润率,夫妻食杂店往往更低。借助萨维德拉的杀价,彭塔能在那一周以每磅(约0.45公斤)1.19美元的价格出售西红柿,这意味着每箱24美元的西红柿可获利约5.75美元,这尚未剔除人工、油费等支出。如果每箱西红柿的进货价是25而非24美元,他甚至可能亏本。Three Guys From Brooklyn每周需要至少8批来自亨茨角的便宜产品,彭塔会将这些产品印在促销册上,以吸引新顾客和持续取悦老顾客。但现在越来越难买到便宜货。“我们处在生存线上,”他说,“我们没有太多资本,没有全国性企业结构的支持。难啊。”
自从有了城市,不同形式的农贸市场就应运而生,现代版本则可追溯至19世纪初。在那之前,政府希望农民直接与消费者打交道,并会制定规则防止中间商插手。但随着城市人口激增,技术进步提升了种植、运输和储存的便捷性,那种模式变得不可持续。在这个新世界,批发商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包括启蒙运动之前的伦敦考文特花园市场(Covent Garden)或印刷机诞生之前的巴黎勒阿尔市场(Les Halles)都与美国独立革命后出现的此类市场大同小异。波士顿、芝加哥、费城等地的农贸市场不只是食品供应的组成部分,甚至堪称食品供应本身。纽约的华盛顿农贸市场于1812年在曼哈顿下城西区投入使用,占据了如今被称为翠贝卡的大部分地区。到19世纪末,有数百家批发商在那里经营。
20世纪中叶,货车运输普及后,为农产品保留黄金地段的必要性降低。此时农贸市场的状况也每况愈下。1948年,《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的一篇报道记录了华盛顿街附近的公路下和排水沟中腐烂的水果和蔬菜;1960年美国农业部的一份报告发现农贸市场狭窄的街道、破旧的设施和不卫生的条件“导致运营成本高昂,许多商家难以为继”。在此期间,全球大部分城市的农贸市场都被迫迁往城郊。考文特花园和勒阿尔市场变成了购物中心。纽约的华盛顿农贸市场在附近的金融区开发前后被拆除。今天,那里有一座公园、一所社区大学以及花旗银行(Citibank)总部。
在西欧和世界其他地区,城市会保留小型零售农贸市场网络,以持续将生鲜食品从乡村和港口带到普通市民步行可及的范围内。但在美国,农贸市场已基本从人们的视野和脑海中消失。它们被搬到“城市边缘”的工业园区,公共市场历史学家海伦·坦吉雷斯(Helen Tangires)说,“普通消费者不再能直观了解这些市场的运营情况。”过去半个世纪,大部分美国城市的老式市场都大幅缩水或彻底消失。州际公路系统和货车物流盖过了步行需求,农贸市场的力量逐渐集中到大型连锁超市手中,导致食品系统更易受到冲击(如疫情期间的肉类和奶制品短缺),消费者的选择也越来越少。如今,四大零售商(沃尔玛、克罗格/Kroger、开市客/Costco和艾伯森/Albertsons)占食杂销售额的44%,而1987年仅为17%。在某些地区,仅沃尔玛一家的份额就超过50%。
从某些层面看,亨茨角市场的情况已经与1967年开业时大不相同。最初,150家批发商为纽约市75%的食杂店供货,市政府负责管理整个设施。但70年代金融危机期间,市政府削减了维护和安保费用,市场沦为了某种狂野西部,批发商愈发不满。1973年,一家批发商价值2000美元的大蒜被盗。一年后,盗取列车农产品的劫匪被抓获,涉案金额达50万美元。80年代,该市场成立合作社,同意向市政府支付租金以换取运营控制权。这帮助批发商稳定了市场,零售商也能更轻松安全地进行采购。但几十年未变的是,生意越来越难做。经过兼并整合,2004年该市场的批发商减少到50家,时任市长的迈克尔·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的政府首次提出了一项计划,希望推动亨茨角社区现代化,并解决“居民和劳工生活质量低下的问题”。
大约在这段时期,一些小学生会拉着内置空气质量监测器的特制拉杆背包穿梭于亨茨角社区。这是纽约大学一项研究的组成部分,旨在弄清楚为何南布朗克斯成为美国哮喘发病率最高的地区。2006年发表的研究结果显示,这里的空气质量比市政府预想的更糟,并认为柴油烟尘与学生最严重的哮喘症状存在关联。然而,这个社区至今仍未等来帮助。南布朗克斯目前的儿童哮喘并发症住院率是美国儿童平均水平的6倍。“我们有权享有清洁的空气,”社区权利倡导组织“南布朗克斯联合会”(South Bronx Unite)的执行董事阿里夫·乌拉(Arif Ullah)说,“时间表必须加快。”
亨茨角的顾客称他们支持有望改善社区空气质量的升级措施,但几位顾客也提到,设施效率提升后,也应让他们享受到产品降价的益处。但对于许多食杂商来说,降价已经太迟。2012-2022年间,纽约市减少了约1200家食杂店,约占总数的六分之一,而曼哈顿和布鲁克林的全国性连锁食杂店的数量增加了逾一倍。该市的小型零售商迫切需要合作社站稳脚跟,以支持他们经营下去。
亨茨角CEO格兰特说更新后的设施将解决许多环境问题。至少能摆脱掉几百辆空转的货车。目前这座市场需要这些额外的储藏空间,以避免食物短缺。“我们基于现有资源尽了最大努力,”他说。
格兰特自2021年起担任该合作社的CEO。他是科班出身的工程师,在纽约市经济发展局担任建设总监时曾负责监管该市场,帮助协调铁路升级。尽管如此,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喜欢用“美好”形容事物。让他直面农贸市场的必要升级已陷入僵局这一观点并不容易。
纽约市法规要求这个耗资6.5亿美元的项目必须筹集到全部款项才能开工。为此,格兰特希望市政府提供剩余的40%资金,去年,该市已经提供了1.3亿美元。(目前为止,其余资金由州和联邦政府提供。)格兰特说他有信心。“这是一个对我们意义重大的地标式项目,”他说。这也与当前的大势形成了鲜明对比,目前美国第二大和第四大连锁食杂超市正寻求合并,而联邦反垄断监管机构表示反对。美国参议员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众议员亚历山大·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州长凯西·霍楚尔(Kathy Hochul)和市长埃里克·亚当斯(Eric Adams)都强调了这一农贸市场的重要性,并表示支持其振兴工作。但这些表态尚未转化为新的资金。
“资金到位”也不代表万事大吉。格兰特估计还要经过几年的环境和设计评审,然后是3-4年的施工期。任何进一步的拖延都会使亨茨角难以在2031年前完成大部分建设工作,届时,部分联邦资金将与市场租约一起到期。在保持亨茨角正常运营的同时管理所有这些工作将更加困难。
但如果格兰特能应付这一切,振兴后的亨茨角或许有助于在其他地点推广这一模式。菲尼克斯是试图新建农贸市场的最大城市之一,其过去的批发农贸市场在上世纪80年代收摊。该市有160万人口,但独立的农产品分销商屈指可数。“该市许多区域对生鲜食品的需求未得到充分满足,”Arizona Fresh Holdings LLC联合创始人兼经理托德·哈迪(Todd Hardy)说,该公司正计划在菲尼克斯建一座农贸市场。美国农业部也在资助试点项目,以在加州、蒙大拿州和罗德岛创建批发“食品中心”,包括农贸市场和分销渠道。
纽约州农业和市场部专员理查德·鲍尔(Richard Ball)说纽约不能自满,“我们必须在纽约州建立一个能够应对灾难并具有韧性的系统。”
目前,亨茨角剩余的批发商如果有条件,只能自己东拼西凑,修修补补。S. Katzman Produce自这座市场还在市中心时就已开始营业,它通过新的墙壁和制冷设备让苹果储藏室的温度保持在冰冷的34华氏度(约1摄氏度)。就像《碟中谍》(Mission: Impossible)里一样,当温度过高或过低,警报就会响起。斯蒂芬妮·卡兹曼(Stefanie Katzman)的曾祖父塞缪尔(Samuel)创立了这家公司,她是公司的执行副总裁。她说公司为温控和其他改造投入了逾700万美元,这改善了运营流畅度,但他们对老旧的管道和电线、缺乏集中垃圾处理设施以及为较小车辆设计的道路和平台无能为力。“一辆货车倒进来有时要花一个多小时,”她说。
供应链另一端,彭塔正在寻找面对开市客批发公司(Costco Wholesale Corp.)及全食超市公司(Whole Foods Market Inc.)时保持竞争力的方法。Three Guys有时会直接从农场购买整车柑橘或西瓜,以绕过农贸市场,大幅降低成本。如此,彭塔可将优惠传递给顾客。“大家都很喜欢,”他说。他基本将这些优惠当作了吸引顾客再次光顾的赠品。但不同于大型连锁超市,他没有足够的仓储空间、店面空间或顾客量来大规模提供此类货品。要想经营下去,他需要亨茨角,或者说需要一个亨茨角这样的能快速高效地接收农产品、并为所有相关方降低成本的市场。他说只要负担得起,他还会继续让萨维德拉每晚前去采购。“我们与社区建立了共生关系,”彭塔说,“我们想赚到足够的钱,让我们有足够的利润维持下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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